对中国而言,元代是第一个全国统一性的少数民族执政的时代。北宋的灭亡,南宋的倾覆,可以说是自炎黄以来,汉族在与周边少数民族的冲突中第一次整体上的失败。这不仅是军事上的失败,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文化失败的一次预警。因此,元代的统治者在入主中原之初,颇为藐视汉文化,有其心理上的依据。在他们那里,蒙古骑兵军事上的优势以及宋兵的不堪一击都给他们留下鲜明的印象,他们很容易把这种军事上的优势转变为心理上的优势,从而转变为一种幻象中的文化上的优势,甚至转变为社会进步层级上的优势:元朝统治者曾经想把农田改造成牧场,把农业社会改变为畜牧业社会,就是明证。客观地说,元朝统治者的执政能力与他们的军事能力相比,尚有相当的差距。他们由于缺少文化上的理想,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政治上的理想,而好像只是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权欲满足感。我们当然不是说在统治集团中找不出有文化有理想的人,但作为一个集团或执政民族,他们的整体文化水平还不足以使他们保持一种文化上的理性以及政治上的远见。
他们对待文化人的态度就是典型例证。
在封建社会传统中,士为四民之首。笼络士人,是笼络民心的抓纲之举,纲举而目张。不仅汉族的统治者知道这一点,清朝的统治者对这一点的理解甚至更为透彻。当代学者已经发现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稳定与科举制息息相关,而科举制实际上就是笼络士人的制度,统治者用制度的形式与士人分享国家的权力以及因此而来的利益。但元朝统治者在这一点上却做得极不自觉,他们竟有近80年废止科举的记录,这实际上既是放弃了作为文明社会的重要标志之一的常规的教育,也是绝对的政治特权的象征:国家政权已不需要甚至不允许士人的广泛参与,而只是被特权阶级垄断。这种做法的直接后果便是教育的荒废,而读书人既失去了向上的路径,也失去了传统的身份。“士”在元杂剧中被称为“细酸”,非常形象地展示了他们物质的贫乏与精神的病弱。在元代,“士”的社会地位甚至被排在娼妓之后,仅在乞丐之前,所谓“八娼九儒十丐”。这种说法虽未必能得到确证,但那个时代,文化及其承载者、传播者被国家体制与社会极端挤对而至可悲境地,却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在元代,传统的文学样式如诗词、散文一片荒芜,也就可以理解。.我们应该明白,诗词也好,散文也好,它们是士大夫们抒情言志、载道授业的工具,是他们表达自己、吹嘘道统的工具。在元代,既然已没有了士大夫,当然也就没有了诗与散文。这对中国的社会传统而言,实在是亘古未经之大变局;对中国的传统社会而言,也是完全不同的面貌:诗歌散文这类需要有较高文化修养的人才能阅读与欣赏的文体几近消歇,而杂剧这种大众性的通俗文学却勃然兴起。
即便是诗歌一类的散曲,也自有一番大蒜味:这正是底层社会的声气口吻。
就杂剧而言,关汉卿乃是第一大家。他一生创作的杂剧有60多种,今存18种,著名的有《窦娥冤》《救风尘》《望江亭》《单刀会》《拜月亭》等。
当然,其中若干种,是否关汉卿所作,亦有不同意见。
王国维说关汉卿的创作是“一空依傍,自铸伟词”,“曲尽人情,字字本色”(《王国维戏曲论文集》)。注意这“自铸伟词”四字可是当年刘勰标榜屈原的。关汉卿的杂剧,确实是中国古代戏剧走向成熟到达高峰的一面旗帜,我们甚至可以说,就总体成就而言,他的戏剧创作,在中国,至少到今天,不仅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也可以说是后无来者的。他是大才子,大英雄。当然,我们知道,他自己不这么看,他把自己看成浪子,是那么沾沾自喜的浪子。我们看他的自画像[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可以发现,这是全新的知识分子形象,是那个时代的新人类,他的气质、趣味、性情,已与传统士大夫截然不同。他生命力旺盛,他欲望强烈,他玩世不恭——他不知道那个时代有什么值得他恭敬;他放荡不羁——他也不知道那个时代有什么可以羁縻他:富贵、地位、名声都没了,他还有什么顾忌?如此一来,他反而没了思想上的禁忌,他成了特立独行的大丈夫。他行迹不洁,但有良知,有仁慈,对弱小者有真心的怜悯和呵护,对丑恶有杀伐心——尤其是这种杀伐之心,实是难能可贵。传统文人不乏对弱势群体的同情心,但常常严重缺乏对强暴势力的杀伐心。关汉卿的这种杀伐心,在中国古代文人那里,是稀有元素。
另一方面,需要说明的是,关汉卿毕竟不是徐渭式的狂狷之士,他只是一个沦落世俗的天才,由于他天性顽强,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所以他不但没有受压迫而沉沦,反而愈加昂扬。他没有徐渭的尖酸刻薄,更不像徐渭那样内心充满怨毒,他自有其厚道的一面,他也有厚人伦、正风俗的淳朴思想。徐渭只是一个控诉者,而关汉卿则是一个英雄,眼睛盯着天下的不平,心里装着仁爱与仇恨。所以他不仅自己在潜意识里做着英雄,在文字里打家劫舍替天行道,就是他塑造的人物,也往往具有英雄的气质、英雄的胆略、英雄的壮举。几乎所有他的杂剧中都体现着他的英雄豪放:不仅是《单刀会》中关羽这样的历史英雄,还有《救风尘》中赵盼儿这样的风尘妓女,即便是《窦娥冤》中安分守己认命的小寡妇窦娥,也能在生命的最后展现出感天动地的英雄气概。